家樂學線上家教

北京奧運期間，跆拳女國手蘇麗文所獲得的讚譽是讓我很不以為然的。雖然我也覺得負傷奮戰很了不起，國人有兩種反應卻讓我沒辦法茍同：一是說蘇麗文展現一流的運動家精神，二是建議把她的事蹟收入小學課本。

先說運動家精神。蘇麗文精神與運動家精神，根本八竿子打不著。把兩者混為一談，只能說台灣長年太忽視體育，竟然連運動家精神的定義都搞不清楚了。

委實而言，「運動家精神」（sportsmanship）應該是和「競賽者精神」（gamesmanship）相對的。運動家是為運動而運動，競賽者則是為爭勝而運動。運動家重視公平，競賽者則只計較輸贏。運動家在競賽場上全力以赴，不只出於自重，對競爭對手、對賽事本身，也是一種尊重。運動家懂得尊重對手，所以才勝不驕、敗不餒。

蘇麗文當然沒有違背運動家精神。違背運動家精神的是她銅牌戰遭遇的對手。她故意猛踢蘇麗文受傷的膝蓋，雖不算犯規，卻違反公平原則，絕對是勝之不武。那對她自己、對蘇麗文都是不尊重。的確，蘇麗文在銅牌戰是雖敗猶榮。

把公平置乎輸贏之上的運動家精神，最好的典範是在高雄世運奪魁的瑞士拔河隊。冠亞軍賽中，德國隊因傷不足一人，瑞士隊也自動撤下一人。這樣不只贏得全場的尊敬，也讓德國隊輸得心服口服。

公平在輸贏之上

蘇麗文跌倒爬起來十一次，展現不服輸者的尊嚴，畫面很感人，也比行走自如卻告傷退賽的中國飛人劉翔強一大截，卻不算是運動家精神。運動家又不是神風特攻隊。他應該毅力過人，卻不代表他就應該「生命誠可貴，運動價更高」。奧運比的是更高、更快、更遠，不是比誰更悲壯、更敢死。這就是為什麼我反對把蘇麗文的故事收入課本。我覺得提議的人不是本身不運動，就是「別人的孩子死不完」。

運動員最怕受傷，愈專業的運動員就愈重視自我防護。王建民二○○八年只是跑壘扭到腳，整個球季就泡湯了。二○○九年他小心翼翼，想不到肩膀又發炎。我們希望他快好起來都來不及，有誰會請他效法蘇麗文？何況，若要講起蘇麗文精神，超馬天后邱淑容有過之而無不及。蘇麗文在北京出戰的同時，邱淑容也正參加穿越法國賽（Trans Gaule）。她跑到腳底破皮，仍忍痛跑完十八天一千多公里的賽程。不料傷口細菌感染導致敗血病，跑完馬上被抬進醫院，陷入重度昏迷，一度還發出病危通知。命雖然撿回來，卻已經雙腳截肢。

我不免納悶，為什麼只有人建議蘇麗文的故事應該收入課本，卻沒聽說更悲壯的邱淑容也應該收入課本？是不想害小孩將來也被截肢，還是因為邱淑容沒有蘇麗文那樣賺人熱淚的電視畫面？這樣問有點殘忍，但是若問兩位女英雄的故事有何教育功能，本來就有點殘忍。她們的故事告訴我們：萬全的準備最重要。運動賽事就跟參加考試一樣，考前用功不夠，讀書方法不對，前一晚睡不飽，考試當下再怎麼壯懷激烈，再怎麼腦汁絞盡到眼脹髮枯也沒用。蘇麗文會受傷，其實是輸在賽前十年功，而不是場上那十分鐘。那位害她受傷的南韓高手林秀貞的確是技高一籌。一旦蘇麗文開始跛腳，運數其實已定，跌倒爬起來十一次，也只是賺人熱淚的電視畫面而已。

運動家不冒險爭一時

當然，兩位女英雄不見得是技不如人，就跟王建民受傷一樣，其中也有運氣的成分。如孟子所言：「有不虞之譽，有求全之毀。」蘇麗文如果不是第一戰就遇到後來的金牌得主林秀貞，可能就不會受傷，成績會整個改寫，她很可能就是銀牌得主。不過，正因為賽事有時要看運氣，一時輸贏才不足以論高下。運動家是不該冒性命或重傷之險去爭一時的。留得青山在，不怕沒柴燒。輸沒那麼可怕，一時認輸也不代表一輩子認輸。像邱淑容那樣，為逞幾天鬥志就永遠失去雙腳，真太不值得了，令人痛心。

體育也是競爭力

一定會有人說，蘇麗文之所以是好教材，是因為年輕人常常太早放棄，欠缺鬥志和毅力。這麼說的人一定是不懂得利用體育去提升小孩的競爭力。我敢說，蘇麗文一定不是因為讀了誰的故事而養成那種鬥志和毅力的。梁啟超《新民說》有言：「體魄者，與精神有切密之關係者也。有健康強固之體魄，然後有堅忍不屈之精神。」蘇麗文想必是常在別人安於逸樂時卻練得汗流浹背，並在眾目所視、眾手所指的高度壓力下身經百戰，全身不時青一塊紫一塊，才養成她「堅忍不屈之精神」。要助小孩也養成「堅忍不屈之精神」，應該是加強體育才對。如果每個小孩都選擇一樣適合自己的運動，反覆練習，並常有出賽的機會，他自會把超越自我變成一種習慣。以為讀了蘇麗文事蹟，就可以學到她的鬥志和毅力，就跟請名人代言，就可以推動「有品運動」一樣好笑。

我說體育也是競爭力，一是可以鍛鍊鬥志和毅力，二是可以培養堂堂正正的君子風度。孔子說：「揖讓而升，下而飲，其爭也君子」，其實就是運動家精神。當然不是每個運動員都有一流風度，涉賭的職棒選手是反例，辱罵裁判的網球奇才麥肯羅也是。但是體育卻能在培養風度上提供最多機會教育。賽事必有勝敗，小孩可以學會勝不驕、敗不餒，贏了不在對方傷口上灑鹽，輸了也應該節制負面情緒，才能化挫折為力量。其實，台灣的少棒國手在威廉波特輸給美西隊，在場上哭成一團，就嫌風度略有不足。這時候，大氣的運動家應該誠心恭喜對方，並期待來日在戰，再分一次高下。當下就算有眼淚也應往肚裡吞，回旅館再流。想想看，如果哈利波特輸了魁第奇，就在場上哭得稀里嘩啦，他怎能是與佛地魔對決的料？

三來，體育還可以鍛鍊合作力與協調力。《世界是平的》增訂版討論未來所需要的競爭力，最著重的正是這兩力。書中所例舉的培養方式，是喬治亞理工學院鼓勵學生都加入某個樂團或合唱團。其實，一起玩音樂可以加強溝通與團隊合作，一起打球何嘗不行？

四來，競技場上瞬息萬變，對決斷力也是一大鍛鍊。團隊球賽的電視轉播之所以常常創下高收視，就是因為其中不只有肢體美技，還有戰法、陣形的策略對決。像王建民投球，他怎麼控球是美技，怎麼配球就是一種策略。

促進人格養成的基礎

西方比我們更重視體育，其中又以英美最甚，知名獎學金如牛津的羅德斯（Rhodes）都格外重視體育成績，就是看中體育於智、仁、勇都具有養成功能。英國人甚至認為，自己是憑這種教育信念而擊敗拿破崙，所以才有這句俗諺：「滑鐵盧是贏在伊頓公學的球場上。」

當年我去美國讀高中，體育課曾是最大的文化震撼。讀書時間都不夠了，每天還必須抽一個小時上體育課。尤其是學打排球時，天天兩手紅腫，握筆寫作業時的痛楚真讓我欲哭無淚。與同學相比，我的體能是後段班，但我仍被要求加入足球校隊。回憶中我是踢不到球的，只能跟在隊友後面喘噓噓跑來跑去。學校重視的是訓練過程，不是出賽成績，我也無法因為學科優異而獲「減刑」。這在台灣都無法想像。當時我只覺得是大凌虐，甚至是大羞辱。必須等出社會，經過十幾年事業歷練，才悟出箇中道理。

箇中道理就是，體育可以教的許多東西，在語文、數理的課堂上是學不到的。蔡元培一百多年前就悟出這個道理，才會在北京大學力推體育，並留下一句名言：「完全人格，首在體育。」羅琳創作的魔法世界也反映相同信念。佛地魔當年在學成績一級棒，哈利波特根本不能比。佛地魔卻沒打過魁第奇，哈利波特在球場上則表現得可圈可點，一路做到隊長。說哈利波特是贏在霍格華茲的球場上，這句話也說得通。

作者：顏擇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