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生命何其辛苦,然淚水浸泡過的眼睛將更明亮,滄桑過的生命將更顯美麗。還諸天地,悲傷萬歲。暗暗的、靜靜悄悄期待著我們那份月圓花好的到來。」這是林正盛執導電影《月光下,我記得》的感言。
在電影《一閃一閃亮晶晶》的各種宣傳場合,總看到導演林正盛挺著啤酒肚忙裡忙外,像個鄰家的歐吉桑。喜歡講故事去感動別人的導演林正盛,自己的人生也像一部電影,充滿造化因緣的轉折。
三歲喪母,童年在台東度過,十六歲因為父親不讓他繼續升學,憤而離家出走至繁華台北。走投無路時,一紙徵學徒啟事,讓他當了十三年麵包師,在西門町鬼混、揮霍青春歲月。二十六歲因為偷錢被關進看守所,親生父親是原告。
一年後,另一紙海報引領他走進電影編導班,替渾噩的生命找到出口。為了等待拍片機會,上過梨山當果農,把虧本六十萬的故事,拍成他的第一部紀錄片。
曾經,林正盛用偷來的錢買名牌衣飾,來掩飾只有國中畢業的鄉下孩子的自卑。是電影和文學,讓他學習、體會人生,真實的面對自己。
他對同樣是鄉下人的作家沈從文,投射了濃厚的認同感。而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《東京物語》,讓長期叛逆的林正盛,開始了解父親的寂寞,懂得珍惜家人。他的父親曾表示:「真想不到電影會救回我兒子,讓他活得像個人。」
四十六歲,他的人生再度轉彎。一群高功能自閉症的「星兒」,讓他看到因差異而美麗的生命。
「人生不能計畫,有轉彎才有驚喜,才漂亮,」林正盛平靜的說。
Q:你滿早就發現自己喜歡寫文章?這跟你爸爸不管你和你用看書來對抗寂寞有關嗎?
A:爸爸喜歡看書,也有很多書。那時我們家是台東谷谷山裡唯一的一戶人家,小時候沒事做時,我就拿爸爸的書來看,打發時間,那時候看世界名著都似懂非懂。
「懂」這件事很抽象,小孩翻書也許不能完全明白書中的意思,也不能掌握主題,但那些文字或某種東西會在他腦海中留下來,那種「懂」很珍貴。所以大人不要認為孩子不懂就說「你不要看了」,他的直覺、質感都會慢慢累積。
我爸爸很忙,沒時間跟我討論文學,但閱讀的經驗對我很重要,讓我喜歡寫東西,國一時我的作文還被老師拿到國三班上去貼。
Q:你當過麵包師傅、梨山果農,後來成為導演,你生命中的每個轉折,好像都是意外?
A:人生其實沒有太多選擇,國中畢業時,我知道自己想要考高中、讀大學,但爸爸不讓我念,他說要讀就讀高工,比較好找工作。我不願意,所以就離家出走來到了台北。那時候,看到一張徵麵包學徒的海報,不得不去,因為已經山窮水盡、快撐不下去了。我就這樣變成麵包師,但那不是我要的,沒多久就想不做了,但只有國中畢業的學歷實在很難找到工作,連出版社小弟都要高工畢業。因此,除了乖乖繼續做麵包師以外,我也沒別的辦法,所以會恨我爸爸。我知道自己文章寫得好,看過很多書;想當作家的夢還是有的。但有另一個聲音會告訴我:「很困難,哪輪得到你?」
我從小學開始就有寫東西、看電影的習慣。小六時我當糾察隊,常要到戲院去把逃學偷看電影的同學抓回來,所以我看了很多部電影的結尾。國中起,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,特別有感覺的時候就寫日記,年少輕狂強說愁。進電影編導班前,寫了點東西,但從來沒敢拿給人看。
電影會跑進我的人生,是因為我喜歡看電影。二十七歲時,無意中看到編導班的招生海報,竟然沒有學歷限制!學歷不足這件事已經讓我吃足了苦頭,我心想,這下總可以去試試看了吧。但鄉下小孩的那個聲音又跑出來:「你怎麼可能?還要交作品呢。」我不知道怎麼寫劇本,就去書店找,看到《嫁妝一牛車》改編的劇本,就拿來當參考,寫出一個劇本。
去面試時,把想批評的電影片名都講錯了;後來被錄取,還一直在想,「怎麼可能?一定是騙人的,要你繳很多錢。」那時候都有點小奸小惡,容易把事情簡化。
第一天上課時,打開學員手冊,同學都是台大、北藝大、清大畢業,只有我是國中畢業,我還想自己會不會走錯地方了。後來才知道,那個編導班有文建會贊助,只要不缺席,學費都會全數退回。
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因緣際會,很多人不知道身邊有哪些因緣經過,不懂得珍惜,或沒有察覺到,就錯過了;那種就是計畫好的人生,那樣的人看不到生命隨時帶給他的驚喜。開在一路筆直通暢的高速公路上有什麼樂趣?會轉彎的人生才漂亮,風景才多。工作要有計畫,是因為要和別人配合,有綱要才能合作;但人生若也這樣鉅細靡遺的計畫,就太可怕了。計畫書寫完了,人生就完成了嗎?太多事情是你料想不到的,你就是要去享受一路走來會看到野花野草、大樹小樹,那種生命的驚喜;不論是和別人的互動,或是突然而來的因緣,我都很珍惜。
我的正式教育歷程很短,大都在大自然或從社會的歷練中學習。小時候常聽祖父說故事,如三國演義、隋唐演義……等。他很會說故事,說的同時,還會不斷加入他自己的哲學,讓我知道,劉備背後有多少人在幫他。所有一切的成就,背後都有很多人在支持;「一代功臣萬骨枯」,一個人的成就不是一個人了不起就夠了,而是很多人、很多因緣際會幫忙造就的。
以自己人生的經驗來看,能從這裡走到那裡,我想,重要的是千萬不要以為自己很厲害,也不要害怕把脆弱、無能的地方讓別人看見。生命本來就有局限,沒有人是全能的;不要逞強、自大,讓自己成為別人願意幫助的對象。想要讓對的人幫助你,你就要懂得適時珍惜別人的幫助。
Q:你剛提到的那種鄉下人的質感,帶到國際舞台,會不會覺得格格不入?
A:不用講到國際,光講台北就好,鄉下人的質感永遠都會有一種城鄉情結。我來台北這麼久,從小時候來台北開刀,到青春期、年輕時的大半日子都在台北度過。心裡永遠覺得台北都是好的,自己則是來自台東鄉下落後地方的窮小子。不管怎麼努力,別人都還是覺得你是個鄉下人。我是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,才能面對「我是鄉下人也很好」這件事。
曾遇過一位留美回來的導演,很想拍片,我當時已經拍了幾部片子,他對我說:「為什麼是你?我們電影都白讀了。」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,創作跟讀書本來就沒多大關係,當導演跟讀電影是兩回事。在很多人眼裡,我這鄉下小孩讓別人覺得不服氣、不可思議,我聽了也很氣,但漸漸都釋懷了,大家各走各的人生。
我在馬奎斯和沈從文的書裡,看到當鄉下人的好,一直到四十出頭才能體會、承認自己是鄉下人。後來把自己的故事寫成《未來,一直來一直來》,得到金鼎獎。寫完後很累,還真的流了鼻血,我前妻立刻拿相機來拍,說可以拿來當遺照。所以,真的可說是嘔心瀝血之作。
Q:什麼樣的機緣讓你去拍自閉兒的紀錄片故事?
A:我從未想到自己會跟自閉兒發生這樣深厚的關係。離婚半年後,我去巴黎宣傳︽愛你愛我︾,在那裡住了兩個月。回台灣後,也許是因為時差、沒錢的壓力,睡不著,於是去找一個朋友談心。他那時在工作室教一個學生剪接,我看到片子裡有個小美女,但一開口說話就怪怪的,不過怎麼看都不像有智能障礙。經過介紹後,才知道工作室那位女學生是這群自閉症孩子的畫畫老師。我好奇去看他們上課、出外寫生,後來有人建議我去拍他們,但是我找不到觀看和相處的角度,不知道怎麼拍。直到二○○八年才開始拍片,拍了一年八個月,後來也跟畫畫老師成為男女朋友,也因此更想多認識、接觸他們。
拍了那麼多部電影,我最喜歡現在這部《一閃一閃亮晶晶》,因為那是另一個角度、另一個世界。這些孩子呈現了不同於我們的生命差異性,我不只是創造了一部作品,而是讓人透過我的作品看到生命裡不同的可能,所以我的觀點必須和那些孩子的觀點形成一個平衡。過去我拍的作品,裡頭的藝術手法比較重,風格也較強烈。這次我的「個人主義」少一點,讓這些孩子走到前面一點。
我希望未來能拍一部關於自閉兒的劇情片。
我喜歡講故事,特別是讓人感動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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延伸閱讀
書名 / 一閃一閃亮晶晶
作者 / 林正盛 等
出版社 / 有鹿文化
作者:賓靜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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