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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裕翔

電影《逆光飛翔》,講的是一個關於「夢想」的故事。

故事的兩個主角,一個是先天失明、熱愛鋼琴的男孩;一個是有心成為舞者,卻困於灰黯現實的女孩。故事主線非常單純,這兩個生命中各有困境的年輕人,互相鼓勵,勇敢逐夢。

這個清淡簡單卻真摯、細膩、溫柔的故事,感動了無數人。截至十月中旬,在台票房已經突破五千萬,同時在台北電影節與南韓釜山電影展,都榮獲觀眾票選獎,甚至將代表台灣角逐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資格。

男主角黃裕翔是個素人演員,在這部電影中,飾演的就是他自己。

一如《逆光飛翔》沉靜含蓄的敘事方式,黃裕翔這二十多年來的生命,並沒有大起大落的灑狗血情節;而是一個生來有點瑕疵的平凡人,努力掙脫束縛、摸索自我的過程。

這部電影,並不像通俗的勵志片,來個轟轟烈烈、一錘定音的高潮,它的結尾是開放式的,就像黃裕翔真實的故事,也仍在進行中,留待他自己寫下續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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認識我的人都說我很愛笑。他們說我無論何時,臉上總是漾著靦腆、單純、無心機的燦爛笑容。有人說,我的氣質好像太「陽光」了,跟他們想像中的盲人形象很不一樣。

我是一個早產兒,一生下來就雙眼全盲。一般人可能認為這真是一種悲劇;但絕大多數的時候,我都覺得我是快樂、幸福的。

幾年前,阿吉(短片《天黑》、電影《逆光飛翔》的導演張榮吉)說要用我的故事來拍一部電影時,我告訴阿吉:「叫我演什麼都可以,但就是不要叫我演哭戲,因為我哭不出來呀。」

我之所以能夠擁有快樂的能力,是因為我有一個很堅強,而且很愛我的母親。

我剛出生時,媽媽並不知道我的眼睛有問題。直到我兩個多月時,媽媽意識到我眼睛的焦距有點不對,拿了一支手電筒照我,發現我的眼睛跟隨光線的動作明顯遲緩,她心中暗覺不妙。隔天,便帶我走訪各大醫院進行檢查。

由於我的視神經是健康的,一開始並沒有查出毛病,有些醫生甚至說我的眼睛根本沒問題。但媽媽每天跟我朝夕相處,她十分肯定我的眼睛一定有異常。

其中一個醫生說,可能是視神經還沒有發育完全,建議媽媽讓我看一些紅色的東西來刺激發育,說不定會有所改善。媽媽戒慎恐懼的照辦了,但無論我「看」了多少紅色的物品,眼神依舊空洞茫然。

我四歲那一年,真相終於大白。原來,因為早產的緣故,我的眼睛有「視網膜細胞色素病變」,只具有些微光感,沒辦法看到任何東西。這個病目前仍無藥可醫,我注定一輩子失明。

當媽媽聽到醫生確診結果時,傷心欲絕,她形容自己「就好像是被判了死刑一樣」。媽媽說,如果可以交換,她寧願自己瞎眼,把她健康的眼睛換給我。

但,這畢竟是不可能的,她能做的,就是為她心愛的盲兒子,找到一條未來的出路。

在愛裡成長的童年

因為早產造成我的失明,媽媽心裡一直很歉疚,加倍用心呵護我,她把她的人生全給了我。

有些父母會把身有殘疾的孩子「藏」在家裡。但我媽媽不是這樣,我小時候,媽媽每天都會帶我去公園玩耍,或是去逛量販店,到處接觸人群。不只媽媽,許多親人都很愛護我。我是媽媽娘家家族最小的一個孩子,深受外公、外婆、舅舅、阿姨等長輩疼惜,經常帶各種禮物來看我,我的第一部鋼琴也是阿姨留給我的。

因為我天生就失明,無法比較看得見跟看不見的差異,自然不會有強烈的相對剝奪感。加上有家人的愛圍繞,我的童年其實過得很幸福。

到了上幼稚園的年紀,媽媽原本想讓我和姊姊念同一家幼稚園,但一般幼稚園不肯收盲生。還好那一年剛好趕上台中啟明學校附設幼稚園第一屆招生,我才有學校念。

台中啟明學校附設幼稚園離我家很遠,媽媽每天得先騎車載我去火車站,再搭火車到豐原,之後還要轉車到后里,光是單程的通勤時間,就長達一小時。媽媽不但送我過去,甚至一整天都留在幼稚園全程陪我,因為她的慈愛與陪伴,我雖然看不見,但一直是比較有安全感的孩子。

只是,家裡若有一個身障的孩子,難免就會瓜分掉其他手足應該獲得的關照。在媽媽心中,她對我和姊姊的母愛並無二致,手心手背都是肉;但因為我失明,她沒有選擇,必須放更多心思在我身上,相形之下,經常就冷落了姊姊。

姊姊和我只差一歲,我念幼稚園小班時,姊姊在念中班,也還是很黏媽媽的脆弱年紀。可是每天早上,媽媽把她帶到幼稚園以後,就得匆忙離開,帶著我趕火車去豐原。有一次,姊姊不知道為什麼,一直緊緊拽著媽媽衣服,不願進幼稚園。媽媽心裡雖然萬般不捨,但只能硬下心腸,把哭哭啼啼的姊姊拖進教室交給老師,然後帶著我離開。事隔多年,媽媽想到那一幕,心裡還是會隱隱作痛。

姊姊小一時,學校只上半天課,她下午得獨自去上安親班;而同一時間,媽媽卻留在后里守著我。我想,在她幼小的心靈裡,應該也曾經感到不平衡吧?同樣都是媽媽的骨肉,為什麼待遇差別這麼大呢?

對於姊姊,我心裡是有些內疚的。要不是因為我失明,也不會分掉那麼多媽媽的注意力。幸而姊姊是個善良開朗的女孩,縱使幼時有點委屈,長大後卻很能體諒媽媽的難處,對我也十分友愛。我最愛姊姊的一點就是:姊姊完全把我當成一個正常人看待,並不會因為我失明就對我小心翼翼。我們平常在家都嘻嘻哈哈、打打鬧鬧,跟姊姊在一起時,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缺陷的人。

大部分盲生都是從小就住校念啟明學校,我卻是直到國二以後,才開始念啟明學校國中部。國小時,媽媽讓我參加「盲生走讀計畫」(即視障兒童混合教育計畫),跟正常同學一起念一般小學。

就像是肢障生會被笑「掰咖」(跛腳)一樣,視障生的成長過程中,一定有過被稱為「青瞑」(瞎眼)的經驗。一開始被這樣說時,我很難過,回家跟媽媽哭訴,媽媽溫柔的安慰我:「裕翔本來就看不見,人家叫你『青瞑』,也沒什麼不對啊,不要覺得人家是在罵你。」

我轉念一想,可不是嗎?雖然這個名詞聽起來頗有貶抑意味,但,我確實是個看不見的人。既然這是事實,與其為別人的言語耿耿於懷,還不如學著接納自己。

用聲音來認識世界

聲音,是我認識世界最重要的途徑。

媽媽常說,老天爺對我很好,給了我一個很棒的天賦。

三歲時,我僅憑著「聽」表姊練琴,之後就可以憑著音感,自己在琴鍵上摸索彈出類似的音符,甚至熟練了以後,可以完整彈出一段旋律。

我這個「特異功能」讓媽媽又驚又喜。我家家境普通,但為了栽培我,她投入所有資源,積極幫我找鋼琴老師。這並不容易,大多數老師一聽到我是盲人,不是當場婉拒,就是刻意抬高價錢,希望我們知難而退。好不容易,才找到一位願意嘗試教我的韓老師。

一開始,韓老師心裡也有點忐忑,但我們很快就進入狀況。韓老師讓我把手搭在她的手背上,去感覺彈琴的正確指法,她彈兩小節以後,我再跟著彈一遍。雖然,我看不見五線譜,但我的音感跟記性都很好,早已牢牢記住每一個琴鍵的音色,只要老師彈過一次,我通常就能跟著演練一次;甚至,聽過一次的音樂,我就能夠自由改編。

除了韓老師,我後來也跟著幾位老師學過琴。每個老師的反應都很類似,一開始有點擔心,教幾堂課以後就放心了,有些老師還說我比一般小孩好教多了。

曲折的學藝過程

只是,對盲生而言,就算有天分,學音樂的過程仍然比別人艱辛許多。從小到大,媽媽只要打聽到哪個學校的音樂班好,就會設法幫我報考。可是每個音樂班都不願意收盲生,認為盲生不能視奏,一定無法勝任。無奈之下,媽媽只好讓我念普通班或啟明學校,再省吃儉用,另外聘請鋼琴老師到家裡教我。

到了大學階段,想要報考音樂系時,再度遇到瓶頸。當時,國內絕大多數大專院校的音樂科系,都有個不成文的規定:不接受盲生主修鋼琴。

所幸,一路上提攜我的貴人很多。我在啟明學校擔任合唱團的伴奏,當時的合唱團指導老師王明理老師,對我青睞有加,在我高三那一年,特別推薦我為總統教育獎候選人。

啟明高中當時的校長張自強先生,素來雅好藝術與音樂,也一直很欣賞我。為了讓我能夠順利進音樂系,他在銓敘部長蒞校訪問時,特地安排我上台表演,並向部長反映我遭遇的困難。幾經波折,我才終於進了台藝大音樂系,成為全國第一位主修鋼琴的盲生。

大一的震撼教育

不過,上大學的第一個學期,就遇上了「震撼教育」。入學那一年,剛好學校大興土木,導盲磚都掀了,媽媽不放心,頭一個月陪著我去學校適應環境,還為我特別去拜託老師,安排同學帶我上下課。

剛從入學考試的牢籠逃脫,很多新鮮人都迫不及待想要自由,有幾個同學可能覺得被我「綁著」,實在很麻煩,非常不情願。有一次下課後,全班一哄而散,把我孤伶伶的留在教室。媽媽沒等到我,心急如焚的問應該要帶我的同學:「裕翔呢?」可能對方覺得有點被冒犯,竟沒好氣的說:「黃媽媽,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帶黃裕翔上課?難道他自己不能用盲杖嗎?」

這幾個同學,後來甚至刻意把我排除在外,召開了一次班會,會議主旨就是討論「為什麼他們有義務要帶我去上課」。

我相信有些同學是想幫我的,但大家都是新生,在這些意見領袖的氣焰下,暫時都不敢伸出援手。加上頭一個月媽媽還陪在我身邊,大家也不好意思來跟我打交道,個個離我遠遠的。

媽媽目睹這種情況,非常憂心。她恨不得能像我幼稚園時那樣,一整天留在我身邊照顧我,但我已經上大學了,她不能像從前那樣對我寸步不離,這樣只會讓我跟其他同學更疏離。

從小到大,我一直被保護得很好,沒碰過「壞人」,突然被丟到一個充滿敵意的陌生環境,我既害怕又無助,好後悔上大學。甚至在媽媽面前委屈得掉淚,說我不想念了,但媽媽哽咽著要我忍耐,繼續熬下去。

我硬著頭皮念了半個學期,一開始,大家對我敬而遠之,班上有活動不找我,連系上迎新我都沒被邀請;而我自己的個性本來就比較內向寡言,不太敢跟人交際,前半年,日子真的很寂寞。雖然,後來陸陸續續有一些熱心的同學主動來幫我,但我還是很不適應大學生活,一直想放棄。

幸好,因為學長兼好友阿吉的一番話,才解開了我的心結。

我跟阿吉是在總統教育獎面試時認識的,當時他在念研究所,對我印象很深刻。會後他來找我,說他很想以我的故事為主軸,拍攝一部電影,之後我們就成為莫逆。當時,他也是我在學校唯一的朋友。

有一次,我們一起吃晚餐,聊著聊著,又講到我失意的大學生活。阿吉花了一整晚的時間,不斷鼓勵我,要我不能輕言放棄,「你要走出來,難道你希望一輩子都只能困在家裡嗎?」「不要把心思都黏在那些對你不好的人身上,多想想那些對你友善的人。」「就算人家沒來理你,你也可以主動出擊,去跟人家交朋友啊。」

阿吉的話點醒了我。對啊,我為什麼一定只能被動等待救援、等待友誼呢?我為什麼不試試看主動創造友誼呢?

大一下開始,我試著融入團體生活,主動與人交往,而且,目的不是為了想依靠對方,而是為了想了解對方。在這個過程中,我慢慢領悟了「境隨心轉」的道理,當我願意用開朗、誠懇的態度擁抱這個世界時,自然就會吸引更多人來親近我。

畢業那一年,媽媽來參加畢業典禮,驚訝的發現,我的朋友竟然這麼多!師長還在媽媽面前大大誇獎我:「裕翔的人緣真好!上至校長,下至工友,大家都好喜歡他。」對照大一時落落寡歡的處境,真是天壤之別。

在學期間結交的朋友,後來也成為我事業上的貴人。我跟馬場克樹等好朋友,合組了一個樂團「BaBa Band 爸爸辦桌」。透過這些藝文圈好友的牽線,畢業後我不但得到許多演出機會,還接到不少廣告編曲或戲劇、電影配樂的案子,甚至後來還演了電影。

我從不知道事情會如此發展,我只是像電影裡說的:想試著不靠別人,看自己可以做到什麼程度。我現在明白了,原來,只要勇敢踏出去,就有無限多種可能性。

作者:李翠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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